鸟声有悲欢，我爱口流血。

　　“寒”，当【dāng】然也可【kě】作穷窘解【jiě】，但显然苏轼【shì】指【zhǐ】的是整个的风貌的清冷的【de】“寒【hán】”。“寒”是一种诉诸【zhū】视觉的形【xíng】状。有谁感【gǎn】到【dào】过【guò】寒的诗和看见过瘦的诗呢？没有。以此索解，了无蹊【qī】径。但是它确实又是可感的、具体的，它触发我们的想像，引起我们的美感联想。在我们想像的【de】天地【dì】里，就会呈现孟郊和【hé】贾岛【dǎo】的诗的【de】某些画面、某种境界【jiè】的美，然【rán】后会惊【jīng】异地感到，用“寒”“瘦”来描【miáo】述这种画面和境界所体【tǐ】现的美，实在是再恰【qià】当也不【bú】过了。

　　这到底要作【zuò】何解【jiě】释呢？要解释清【qīng】楚这一点【diǎn】，可【kě】能会涉及【jí】许多问【wèn】题【tí】，诸如中国古典诗【shī】歌的特征，民族的审美习惯，中国传统诗【shī】论的特点【diǎn】等问题。这些问题【tí】很难【nán】一下说清【qīng】楚。如【rú】果再把范围缩【suō】小一【yī】点【diǎn】，从一个小的角度来窥测【cè】这【zhè】些现【xiàn】象产【chǎn】生【shēng】的原因。譬如说，诗【shī】论家在运【yùn】用【yòng】诸【zhū】如雄浑、寒、瘦等概念评论诗【shī】的风【fēng】格时，他们的思维过【guò】程到底是怎样的？他们采用什么【me】样的思维形【xíng】式？有什么【me】样的特点？或者有助于对这些现象的认识。本文试【shì】图涉及的，就是这样一个小问【wèn】题，并且仅【jǐn】仅把它限制在这个小小的范围之内。

　　我们先来解剖一个有代表性的实例。就从“郊寒岛瘦”开始。

　　“寒【hán】”，显然不仅仅指诗的内容多写【xiě】穷苦生涯，“瘦”，也不只是指缺乏辞【cí】采，而是【shì】指诗的整个风【fēng】貌【mào】，指表现诗的风貌的一种【zhǒng】意境的美的类型。苏【sū】轼没有对“郊寒岛瘦”作明【míng】确的说明，但从他【tā】的两【liǎng】首【shǒu】《读孟郊诗》中，可以看到【dào】他对“郊寒”的或一所指【zhǐ】。诗是“孤芳擢荒【huāng】秽，苦语余诗骚。水清【qīng】石凿【záo】凿，湍激不受篙【gāo】。初如食小鱼，所得【dé】不偿劳【láo】；又如煮【zhǔ】彭觊，竟【jìng】日嚼空螯【áo】。要当斗僧清，未足当韩豪。人【rén】生如【rú】朝【cháo】露，日夜【yè】火烧膏【gāo】，何苦将两耳，听此寒虫号。”在这诗里【lǐ】他用了三个形象的比【bǐ】喻来形容孟郊的诗：有如清水浅流，明沏而【ér】湍急；又如小鱼、彭觊，虽有滋味而【ér】乏丰腴膏肉【ròu】；复如【rú】寒【hán】虫鸣号【hào】，给人以萧索之感。这三个比喻【yù】，都【dōu】没有明确的界说。小鱼、彭觊之比，似指诗的内【nèi】容不够丰满；清水【shuǐ】激湍之喻【yù】，似指境【jìng】界之【zhī】清冷【lěng】急促；而寒【hán】虫悲【bēi】鸣之形容，则似指郊诗【shī】感情基【jī】调之【zhī】悲【bēi】苦凄凉。显然【rán】，这是苏轼【shì】对孟郊【jiāo】诗的【de】一种感觉。这种感觉【jiào】，是以一系列【liè】的联【lián】想出现的。每一个联想【xiǎng】，虽可能由【yóu】于诗的某【mǒu】一风格因素所印发，但其实又【yòu】是对于诗的【de】整个【gè】风貌的印象。大概就是由这【zhè】一个个的印象造【zào】成【chéng】了一种“清【qīng】冷”的【de】总的印【yìn】象，也就是他所说的“要当【dāng】斗僧清”的“清”，在清冷上可与贾岛相比【bǐ】。从“清【qīng】冷”，又进【jìn】一步转移，产生【shēng】“寒”的感【gǎn】觉。

　　我们可以再证【zhèng】以【yǐ】其它人的论述。对孟郊诗【shī】的风格特【tè】色有这种感觉的人还不少。例如，贾【jiǎ】岛【dǎo】在《投孟郊》诗中，提【tí】到“容飘【piāo】清冷余，自蕴襟【jīn】抱中【zhōng】”。他注意到了孟郊诗的【de】清冷【lěng】意境，并且【qiě】指出这【zhè】种清【qīng】冷意境与他的襟抱有关。欧【ōu】阳修【xiū】说：“堪【kān】笑区区郊与岛，萤飞露湿吟秋草”。“萤飞露湿吟秋草【cǎo】”这样一个境界给人的感【gǎn】觉是“清冷”。用这样一个意境来说明孟郊与贾岛的诗的风格，显然也出于联想。范晞文【wén】更引孟郊的《长安道》诗：“胡风激秦树，贱【jiàn】子风【fēng】中泣【qì】。家家朱门开【kāi】，得见不可入【rù】。长【zhǎng】安十二衢，投树鸟亦急。高阁何人家【jiā】，笙簧正喧吸”，说孟【mèng】郊的诗“气促而词苦”。所谓“气【qì】促【cù】而词苦【kǔ】”，主要也是指感情基调的悲苦【kǔ】凄凉。从他所引的这首【shǒu】诗，可以看他要强调的是弥漫【màn】于【yú】孟郊【jiāo】诗【shī】中【zhōng】的悲苦凄凉的情调。这种情【qíng】调给人的感觉，当然【rán】也还【hái】是“清冷”。又如【rú】，葛立方说【shuō】孟郊诗“皆是穷蹙之语”张文潜说【shuō】孟郊诗“以【yǐ】刻琢穷苦【kǔ】之言【yán】为【wéi】工。”张戒【jiè】说【shuō】郊【jiāo】诗【shī】“寒【hán】苦”。魏泰说郊诗“寒【hán】涩穷僻”，意思都相【xiàng】近，都是指郊诗给人的悲苦凄凉的【de】感觉【jiào】。这种感觉在感情上和清冷是相【xiàng】通的，与【yǔ】苏轼的所谓“寒【hán】”,也很相近。

　　我们【men】还可以直接证以孟郊的【de】诗。郊诗虽也有【yǒu】少数【shù】篇【piān】章如《游子吟》那样脉脉【mò】深情，如登科【kē】后那样轻快【kuài】自得，但大多数描写的是穷悉失意的生【shēng】活境遇，意境清冷，调子凄【qī】凉。我【wǒ】们【men】试将《苦寒吟【yín】》抄在下面：天色寒青【qīng】苍，北风叫【jiào】枯桑【sāng】，厚冰无【wú】裂文【wén】，短【duǎn】日有冷光。敲石【shí】不得火【huǒ】，壮阴正夺阳。调苦竟何言，冻吟成此章。

　　在这诗【shī】里【lǐ】，孟郊用冷的色调，着意描写了一个阴【yīn】冷死【sǐ】寂的境界和在这个境界【jiè】中诗【shī】人自己穷愁苦吟的形象，在阴冷死【sǐ】寂的意境【jìng】中浮动着凄凉的情【qíng】思。《秋怀之【zhī】一》：“孤骨夜【yè】虽【suī】卧，吟虫相唧唧，老泣【qì】无涕涕【tì】，秋露为滴沥。”用秋虫悲鸣【míng】的境界【jiè】烘托穷苦的【de】身【shēn】世【shì】，而【ér】以秋露与【yǔ】涕泪【lèi】的联想表现着深深的【de】凄凉情怀。又【yòu】如《秋怀之【zhī】四》：“秋至老【lǎo】更贫，破屋【wū】无门扉【fēi】，一片月【yuè】落床，四壁风【fēng】入衣【yī】。”《秋怀【huái】之十一》：“幽苦日日甚【shèn】，老力步【bù】步微【wēi】，常恐暂下床，至门不复【fù】归。”《秋怀之十三》：“秋【qiū】气【qì】入病骨，老人身生冰，衰毛暗【àn】相刺【cì】，冷【lěng】痛不可【kě】胜。伸至明，强【qiáng】强【qiáng】揽所凭【píng】，瘦坐形欲折【shé】，腹饥心将崩【bēng】。”这类诗很多【duō】。它们的共同特点，是写穷【qióng】愁生活，抒悲愁情怀，感情基调【diào】悲苦凄凉，意境清冷。这些【xiē】都足【zú】以从不同方面证明，“寒”，是指诗的一种清冷的意【yì】境的美【měi】。是指由这种清【qīng】冷的意【yì】境引起诗评家们的感情共鸣，触发他们的美感联想而【ér】产生的一种清冷凄【qī】凉的【de】“寒”的感觉。它是【shì】可感的具【jù】体的。

　　至【zhì】于“瘦”，当然也和“寒”一【yī】样【yàng】，是由诗的意境触发【fā】诗评家们的联想，而产生一种【zhǒng】“瘦”的形象的感觉。苏轼【shì】没【méi】有进一步论【lùn】述贾岛的诗，不过，从【cóng】他对“郊【jiāo】寒【hán】”的【de】概括方法可以证明这【zhè】一点。同样，我们也可再证以贾【jiǎ】岛的诗。“瘦”，“腴”相对，就是不丰满。读贾【jiǎ】岛诗【shī】，会感到他的诗内容【róng】不丰【fēng】满，想【xiǎng】像【xiàng】不丰富，境界狭窄，虽也有少数【shù】诗篇【piān】如《剑客》慷慨【kǎi】激【jī】昂，但大【dà】多【duō】数诗篇感情清冷，表现着寂寞孤独的情怀，如，《秋暮【mù】》：“北门杨柳叶，不觉【jiào】已缤纷。值【zhí】鹤【hè】因临水，迎僧忽背云。白须相并出，暗【àn】泪两行分【fèn】。默【mò】默空朝【cháo】夕【xī】，苦吟【yín】谁【shuí】喜闻。”全诗的境界【jiè】是迫促狭窄的，想【xiǎng】像并【bìng】没有起飞，只写得垂泪苦吟的诗人独【dú】立【lì】于秋【qiū】日之【zhī】中，连周围景【jǐng】物也【yě】寥寥无几【jǐ】，引不起读者对诗【shī】的【de】意境的丰富联想【xiǎng】。《雨中怀友人》：“对雨思君子，尝茶近竹【zhú】幽，儒【rú】家邻古寺，不到又逢秋。”同【tóng】样缺乏丰富的想【xiǎng】像【xiàng】，缺乏【fá】丰满的境界，只表现着一【yī】点寂寞孤独的情绪。贾岛的诗，寂寞【mò】孤独【dú】的情绪是很突出的【de】，像有名的《题【tí】李凝幽居》那样表【biǎo】现着孤寂冷落感情基调【diào】的诗所在皆是。不【bú】丰满，狭窄，寂寞冷【lěng】落，使他的作品给人造成【chéng】一种单薄、孤寂的【de】感觉，从这【zhè】种感觉现，再联想到瘦削，产生属【shǔ】于【yú】体积的“瘦”的感【gǎn】觉。

　　我们还【hái】可证【zhèng】以其他人的【de】评价。欧阳修说贾岛“枯寂气味【wèi】形之于诗【shī】句”。陆【lù】时雍说贾岛的诗【shī】“气韵【yùn】自孤寂。”气味和气韵，都【dōu】是指诗的意境所【suǒ】蕴含的色彩、气氛、情思【sī】。说他的诗气味、气韵【yùn】枯寂，就是说他的诗表现出一种【zhǒng】枯槁【gǎo】冷落的诗的【de】意境。枯寂，是【shì】“瘦”的另一种【zhǒng】说法，不过【guò】，“瘦”侧重于从神上说【shuō】，枯寂【jì】侧重于从韵味上说【shuō】罢了【le】。

　　无疑，“瘦”也是指一种类型的意境的美。同样是【shì】可【kě】感的，具体【tǐ】的【de】。

　　从以上简略【luè】的解剖中，我们可以【yǐ】看到，“寒【hán】”“瘦”所描述【shù】的，是诗的境【jìng】界的美【měi】的【de】类型。它【tā】是可感的【de】，具【jù】体的，传神的。它建【jiàn】立在我【wǒ】们的审美经【jīng】验的基础上，诉诸于我们的想像，触发我们的美【měi】感联【lián】想，而不是建立【lì】在概念、分析、推【tuī】理、判断的基础【chǔ】之上，引发我们去进【jìn】行理性的【de】思辩。评论诗歌【gē】风【fēng】格【gé】的许多用【yòng】语，如【rú】雄浑、飘逸、壮丽、清远等等【děng】、等等，都有着这【zhè】样的特点，它们不同于义界【jiè】明确【què】，高度抽象的科学【xué】的【de】概【gài】念。为了【le】论述的【de】方【fāng】便，我们姑且给它们【men】一个名字，称之为“形象性概念”。

　　从对“寒”“瘦”的【de】上述【shù】分析中，我【wǒ】们已经可以看到【dào】，这一类【lèi】概念【niàn】产生的【de】过程没有离开情感【gǎn】与灵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