寝兴目存形，遗音犹在耳。

　　潘岳《悼亡诗》是诗人【rén】悼【dào】念亡【wáng】妻杨氏的诗作，共有三首【shǒu】。杨氏是西【xī】晋书【shū】法家戴侯杨肇的女儿。潘岳十二岁【suì】时与她订【dìng】婚，结婚【hūn】之后，大约【yuē】共同生活了二【èr】十四【sì】个【gè】年头【tóu】。杨氏卒于公元298年（晋【jìn】惠帝元康【kāng】八年）。潘岳夫妇感情很好【hǎo】，杨氏亡后，潘岳写了一些悼亡诗【shī】赋，除【chú】《悼【dào】亡诗【shī】》三首之外，还【hái】有《哀永逝文》《悼亡赋》等，表现了诗人【rén】与妻子的深厚感情。在这些悼亡诗赋中【zhōng】，《悼亡诗》三【sān】首【shǒu】都【dōu】堪称【chēng】杰作，而在三【sān】首《悼亡诗》中，第一首【shǒu】传【chuán】诵千古，尤为有名。这【zhè】里选析第一首。

　　这一首《悼亡【wáng】诗》写【xiě】作时间【jiān】大约是【shì】杨【yáng】氏死后一周年【nián】，即公【gōng】元299年【nián】（晋【jìn】惠帝永康九年）。何焯【chāo】《义【yì】门读书【shū】记》说【shuō】：“安仁【rén】《悼亡》，盖在终制之后，荏苒冬春，寒暑忽易，是一期已周也。古人未有丧而【ér】赋诗者。”结合诗的内容【róng】考【kǎo】察【chá】，是可以相信的【de】。这首诗，从内容看【kàn】，可以【yǐ】分为三个部分：

　　是第一部分，写诗人为妻子守丧一年之后【hòu】，即将离【lí】家返回任所时的心情。开头四【sì】句【jù】点明妻子【zǐ】去世已经一年。诗人说，时光流逝【shì】，爱妻离开人世已整整【zhěng】一【yī】年，层层的土壤【rǎng】将他【tā】们永远【yuǎn】隔【gé】绝【jué】了。“私【sī】怀”四句，写【xiě】诗人即将离家【jiā】返【fǎn】回任【rèn】所【suǒ】的心理活动。就个人对亡妻的思念之情来【lái】说，诗人十分【fèn】愿【yuàn】意留在家中，可是【shì】有公务在身，朝廷不会依从【cóng】，这个【gè】愿望是【shì】难以【yǐ】实现的【de】。再说，人【rén】已死了【le】，就是再【zài】继续留在家【jiā】中，也是没有用。这里提出留与【yǔ】不留的矛盾。矛盾的解决【jué】办法是，勉强遵从【cóng】朝廷【tíng】之命，转变【biàn】念头，返回原来任职的【de】地方。

　　是【shì】第二【èr】部分，写诗人【rén】就【jiù】要离家返回任所，临行之前，触景生情，心中【zhōng】有说【shuō】不出的悲哀和痛苦。看到住【zhù】宅，自然想【xiǎng】起亡妻，她【tā】的【de】音容笑貌【mào】宛在眼前；进入【rù】房间【jiān】，自然忆起与爱妻共同生活的美好经历，她的一举一动，使诗人永远铭记在心间。可是，在罗帐、屏风【fēng】之【zhī】间再也见【jiàn】不到【dào】爱【ài】妻的形影【yǐng】。见到的是墙上挂的【de】亡妻的笔墨【mò】遗迹，婉【wǎn】媚依【yī】旧，余香【xiāng】未歇。眼前的情景【jǐng】，使诗【shī】人的神【shén】志恍恍忽忽，好【hǎo】像爱妻还活着，忽【hū】然【rán】想【xiǎng】起她离开人世，心中不免【miǎn】有几【jǐ】分惊惧。这一段心理描写，十分细腻的表【biǎo】现【xiàn】了诗人【rén】思念亡【wáng】妻的感【gǎn】情，真挚动人。这是全【quán】诗的最【zuì】精彩的部分。

　　应该指出，“流芳【fāng】”“遗【yí】挂”二【èr】语【yǔ】，注家【jiā】尚有不同看【kàn】法【fǎ】。有人认【rèn】为“流【liú】芳【fāng】”是指杨氏的化妆用【yòng】品，有【yǒu】人认为【wéi】“遗挂”是【shì】杨氏的遗像，都是猜测【cè】，缺乏根据。余冠英说：“‘流芳’‘遗挂’都承【chéng】翰墨而言，言亡【wáng】妻笔墨遗迹，挂在【zài】墙上，还有余芳。”（《汉魏六朝诗选》）比较【jiào】可信。又，“回惶忡惊惕【tì】”，意思是由惶惑【huò】不安【ān】转而感到惊【jīng】惧【jù】。“回”，一作“周”。前人如陈祚明、沈德【dé】潜【qián】等人【rén】多谓此句不通，清人【rén】吴淇【qí】说：“此诗‘周惶【huáng】忡惊惕’五字似复而【ér】实一字有一【yī】字之情【qíng】，‘怅恍’者，见其所历而犹为未【wèi】亡【wáng】。‘周【zhōu】惶忡【chōng】惊惕’，想其所历而已知其亡，故以【yǐ】‘周惶【huáng】忡惊惕’五字，合之‘怅恍’，共七字【zì】，总以描写室中人新亡，单剩孤孤一身在室内【nèi】，其【qí】心【xīn】中忐忐忑忑光景如【rú】画。”（《六朝选诗定论》）剖【pōu】析入【rù】微，亦颇有【yǒu】理【lǐ】。

　　“寝【qǐn】息何时忘，沈忧日盈积。”是【shì】第【dì】三部【bù】分，写诗【shī】人丧偶的孤【gū】独【dú】和【hé】悲【bēi】哀。“翰林鸟”，指双飞【fēi】于【yú】林【lín】中的【de】鸟。比目鱼，水中【zhōng】一种成对的鱼【yú】。《尔雅·释地》说【shuō】：“东【dōng】方有比目鱼【yú】，不比【bǐ】不行。”传说比【bǐ】目鱼身体很扁，头上只一侧【cè】有眼睛，必须与眼睛生在另一侧的比目【mù】鱼并【bìng】游。不论“翰【hàn】林鸟”，还【hái】是“比目鱼”，都是古人常用来【lái】比喻夫【fū】妻合好。“一朝只”、“中路析”，写【xiě】出诗人丧偶以后的孤独【dú】与凄凉。冬去春【chūn】来，寒【hán】暑流【liú】易，爱妻【qī】去世，忽已逾【yú】周年。又是春风袭人【rén】之【zhī】时，檐下晨霤点点滴滴【dī】，逗人哀【āi】思，难以入【rù】眠【mián】。深沉的【de】忧愁，难以消却，如同三春细【xì】雨【yǔ】，绵绵无休【xiū】，盈积【jī】心头。要想使哀【āi】思衰减【jiǎn】，只有效法【fǎ】庄周敲击瓦盆【pén】（一种古代乐器）了。《庄子·至乐》说，战国时代宋国人庄周妻死了，惠【huì】施【shī】去吊丧，见庄周两腿伸【shēn】直岔开坐【zuò】在那里敲着瓦盆唱歌。惠施说【shuō】，妻子【zǐ】死了，不哭也罢，竟【jìng】然【rán】唱起歌来，未免太过分了【le】。庄周说，妻子【zǐ】刚死时，他很悲伤。后来想【xiǎng】想，人本无生【shēng】、无形，由无到有，又由有到无，正如四季循环，就【jiù】不必要悲伤【shāng】了【le】。潘岳想效法庄周，以达观的【de】态度【dù】消愁，殊不知“此【cǐ】情【qíng】无计可【kě】消除，才下眉头，却上心【xīn】头”。

　　潘岳的悼亡诗赋有一个明显【xiǎn】的特点【diǎn】，即富于感【gǎn】情。此诗也不例外。陈祚明说：“安仁情【qíng】深之子【zǐ】，每一涉笔【bǐ】，淋漓倾注，宛转【zhuǎn】侧折，旁写曲诉【sù】，刺刺不能【néng】自休。夫【fū】诗以道情，未有情深而语【yǔ】不佳【jiā】者；所嫌笔端繁【fán】冗，不能裁节，有【yǒu】逊【xùn】乐府古【gǔ】诗含蕴不尽之妙耳【ěr】。”（《采【cǎi】菽堂【táng】古诗选》卷十一）这里肯定潘【pān】岳【yuè】悼亡诗的感【gǎn】情“淋漓倾注”，又批评了他【tā】的诗【shī】繁冗【rǒng】和缺乏“含蕴不【bú】尽之妙”，十分中肯。沈德潜对潘岳【yuè】诗的评价不高，但是对悼亡诗，也指出“其情【qíng】自深”（《古诗源》卷【juàn】七【qī】）的特点。的确，潘岳悼亡【wáng】诗【shī】感【gǎn】情深沉，颇为感人。

　　由于潘岳有【yǒu】《悼亡诗【shī】》三首是悼念亡妻的，从此【cǐ】以后【hòu】，“悼亡【wáng】诗”成为悼念亡妻的专门【mén】诗篇，再【zài】不是悼念其他死【sǐ】亡【wáng】者的诗篇。于【yú】此可【kě】见，潘岳《悼亡诗》深远的影【yǐng】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