荏苒冬春谢，寒暑忽流易。
之子归穷泉，重壤永幽隔。
私怀谁克从，淹留亦何益。
僶俛恭朝命，回心反初役。
望庐思其人，入室想所历。
帏屏无髣髴，翰墨有馀迹。
流芳未及歇，遗挂犹在壁。
怅恍如或存，回惶忡惊惕。
如彼翰林鸟，双栖一朝只。
如彼游川鱼，比目中路析。
春风缘隙来，晨霤承檐滴。
寝息何时忘，沉忧日盈积。
庶几有时衰，庄缶犹可击。
皎皎窗中月，照我室南端。
清商应秋至，溽暑随节阑。
凛凛凉风升，始觉夏衾单。
岂曰无重纩，谁与同岁寒。
岁寒无与同，朗月何胧胧。
展转盻枕席，长簟竟床空。
床空委清尘，室虚来悲风。
独无李氏灵，髣髴覩尔容。
抚衿长叹息，不觉涕沾胸。
沾胸安能已，悲怀从中起。
寝兴目存形，遗音犹在耳。
上惭东门吴，下愧蒙庄子。
赋诗欲言志，此志难具纪。
命也可奈何，长戚自令鄙。
曜灵运天机，四节代迁逝。
凄凄朝露凝，烈烈夕风厉。
奈何悼淑俪，仪容永潜翳。
念此如昨日，谁知已卒岁。
改服从朝政，哀心寄私制。
茵帱张故房，朔望临尔祭。
尔祭讵几时，朔望忽复尽。
衾裳一毁撤，千载不复引。
亹亹朞月周，戚戚弥相愍。
悲怀感物来，泣涕应情陨。
驾言陟东阜，望坟思纡轸。
徘徊墟墓间，欲去复不忍。
徘徊不忍去，徙倚步踟蹰。
落叶委埏侧，枯荄带坟隅。
孤魂独茕茕，安知灵与无。
投心遵朝命，挥涕强就车。
谁谓帝宫远，路极悲有余。
潘岳【yuè】《悼亡诗【shī】》是诗【shī】人悼念亡妻【qī】杨【yáng】氏的诗作，共有【yǒu】三首。杨氏【shì】是【shì】西晋【jìn】书法家戴侯杨肇【zhào】的女儿。潘【pān】岳【yuè】十二岁时与她【tā】订婚，结婚之【zhī】后，大【dà】约共同【tóng】生活了二十【shí】四个【gè】年头。杨【yáng】氏卒【zú】于公元298年（晋惠【huì】帝元康八年）。潘岳夫妇感情很好，杨氏亡【wáng】后，潘岳写了一些悼亡诗赋【fù】，除《悼亡诗》三首之外，还有《哀永逝文》《悼亡赋》等，表现了诗人与妻【qī】子的深厚感情。在这些【xiē】悼亡诗赋中，《悼【dào】亡【wáng】诗》三首都【dōu】堪称杰作，而【ér】在三首《悼亡诗【shī】》中【zhōng】，第一首传诵千古，尤为有名。这里选析第一首【shǒu】。
这【zhè】一首【shǒu】《悼亡诗》写作时间大约是杨氏【shì】死后一周年，即公元299年（晋惠帝【dì】永康九年）。何焯《义门读书记【jì】》说：“安仁【rén】《悼亡》，盖在【zài】终制之后【hòu】，荏苒冬春，寒暑【shǔ】忽【hū】易，是【shì】一期已周也。古人【rén】未有丧【sàng】而【ér】赋诗者【zhě】。”结【jié】合诗【shī】的内容考察，是可以相信的。这首诗，从内容【róng】看【kàn】，可以分为三【sān】个部分【fèn】：
是第一部分【fèn】，写诗【shī】人【rén】为妻子守丧【sàng】一【yī】年之后，即将【jiāng】离家返回任【rèn】所时的心情。开头四【sì】句点【diǎn】明妻子去世【shì】已经一年。诗人【rén】说【shuō】，时【shí】光流逝，爱妻【qī】离开人世已整整一年，层层的土【tǔ】壤将他们永远隔绝了。“私怀【huái】”四【sì】句【jù】，写诗人即将离家返回【huí】任所的心理【lǐ】活【huó】动。就个人对【duì】亡妻的【de】思念之情来说，诗【shī】人十分愿意留【liú】在【zài】家中，可是有公【gōng】务在【zài】身，朝廷不会依从，这个愿望是难以实现的。再说，人已死了，就是再继续留在家中，也是没有用。这里提出留与不留【liú】的【de】矛盾。矛盾【dùn】的解决办法【fǎ】是，勉强遵从朝廷之命，转变念【niàn】头，返回原来任【rèn】职的地方。
是第二部分，写诗人就【jiù】要离家返回任所，临行【háng】之【zhī】前，触【chù】景生情，心中有说不出的悲哀和【hé】痛苦。看到【dào】住宅，自然想起亡妻，她【tā】的音容笑貌宛在眼【yǎn】前；进入房间，自然忆起【qǐ】与【yǔ】爱【ài】妻共同生活的美好经历，她【tā】的一举一动【dòng】，使诗人永远铭【míng】记【jì】在心间。可是，在罗帐【zhàng】、屏风【fēng】之间再也见不到爱妻的形【xíng】影【yǐng】。见【jiàn】到【dào】的是墙【qiáng】上挂的亡【wáng】妻的笔【bǐ】墨遗迹，婉【wǎn】媚依旧，余【yú】香未歇。眼前【qián】的情景，使诗【shī】人的神【shén】志【zhì】恍恍忽忽【hū】，好像【xiàng】爱妻还活着，忽然想起她离开人世，心中不【bú】免有几分惊惧。这一段心理描写，十分细腻的表现了诗【shī】人思念亡【wáng】妻的感情【qíng】，真【zhēn】挚【zhì】动【dòng】人。这是全诗的最精【jīng】彩的【de】部分。
应该【gāi】指出，“流芳”“遗挂”二【èr】语，注【zhù】家尚有不【bú】同看法。有人认为“流芳”是指杨氏的化妆用品【pǐn】，有【yǒu】人认【rèn】为“遗挂”是杨氏的遗像，都【dōu】是猜【cāi】测，缺乏【fá】根据。余冠【guàn】英说【shuō】：“‘流芳【fāng】’‘遗挂’都承翰【hàn】墨而言，言亡【wáng】妻【qī】笔【bǐ】墨遗迹，挂在墙上，还有余芳【fāng】。”（《汉魏六【liù】朝诗选》）比较可信。又，“回【huí】惶忡惊惕”，意思是由惶惑【huò】不安转而感到惊惧。“回”，一【yī】作“周”。前人如陈【chén】祚明【míng】、沈德潜等人多谓此句【jù】不通，清人吴淇说：“此诗‘周惶忡惊惕’五字似复而实【shí】一【yī】字有一【yī】字之情，‘怅恍’者，见其所历而犹【yóu】为未亡。‘周【zhōu】惶忡【chōng】惊惕’，想其所历而【ér】已知其亡，故以【yǐ】‘周惶忡惊【jīng】惕’五字【zì】，合之‘怅恍【huǎng】’，共七【qī】字，总以描【miáo】写室中【zhōng】人【rén】新亡，单【dān】剩孤孤一身在室内【nèi】，其【qí】心中忐忐忑忑【tè】光景如画。”（《六朝选诗定【dìng】论》）剖析入微，亦颇有理【lǐ】。
“寝息何【hé】时忘，沈【shěn】忧日盈积。”是【shì】第三部分，写诗人丧偶的孤独和悲哀。“翰林鸟”，指【zhǐ】双飞【fēi】于林中的鸟。比【bǐ】目鱼，水中一种成对【duì】的鱼。《尔雅·释地》说：“东方有比目鱼【yú】，不比不行。”传说比目鱼【yú】身体很扁，头上只一侧【cè】有【yǒu】眼睛【jīng】，必【bì】须与眼睛生在另一侧的比目鱼并【bìng】游【yóu】。不论“翰林鸟”，还是“比目鱼”，都【dōu】是古人常【cháng】用来比喻夫妻合好。“一朝只”、“中路析”，写【xiě】出诗人【rén】丧【sàng】偶以后的孤独与凄凉。冬【dōng】去春来，寒【hán】暑流易，爱妻【qī】去世【shì】，忽已逾【yú】周年【nián】。又是【shì】春【chūn】风袭人之时，檐下晨霤点点【diǎn】滴滴，逗人哀思，难以入眠。深沉【chén】的忧愁，难以消【xiāo】却，如同三春细雨【yǔ】，绵绵【mián】无休，盈积心头。要想使哀思衰减【jiǎn】，只有效法庄周敲【qiāo】击瓦盆（一种古代【dài】乐器）了。《庄子·至乐》说，战国时代宋国人【rén】庄周妻死了【le】，惠【huì】施去吊丧，见庄周两腿【tuǐ】伸直岔开【kāi】坐在那【nà】里【lǐ】敲着瓦盆唱歌。惠施说，妻【qī】子死了，不【bú】哭也罢，竟然唱起【qǐ】歌来，未免太过分了。庄周说，妻子刚死时，他很悲伤。后来想想【xiǎng】，人【rén】本【běn】无【wú】生、无【wú】形，由【yóu】无到【dào】有【yǒu】，又由【yóu】有【yǒu】到无，正【zhèng】如四季循环，就不必要悲伤了【le】。潘岳【yuè】想【xiǎng】效法庄周【zhōu】，以达观的态度消愁，殊不知【zhī】“此情无【wú】计可消除，才下眉头【tóu】，却上心头”。
潘岳的悼亡诗赋有一个明显的特点，即富于感【gǎn】情。此【cǐ】诗也不例外。陈祚明说：“安仁情深之子，每一涉【shè】笔，淋漓【lí】倾注，宛转侧折，旁【páng】写【xiě】曲诉，刺刺不能自【zì】休。夫诗以道【dào】情，未有情深而语不佳者；所嫌笔端繁冗，不能裁节，有逊乐府古诗含蕴【yùn】不尽之妙耳。”（《采菽堂古诗选》卷十一）这里【lǐ】肯【kěn】定潘岳悼亡诗的感情“淋漓倾注”，又批评了他的诗繁冗和缺乏【fá】“含【hán】蕴不尽之妙”，十分【fèn】中肯。沈德潜【qián】对【duì】潘岳诗【shī】的评【píng】价不【bú】高，但【dàn】是对悼亡诗，也指出【chū】“其情自深”（《古诗源》卷七【qī】）的特点。的确【què】，潘岳悼亡【wáng】诗感【gǎn】情深沉【chén】，颇为感人。
由于潘岳有《悼亡诗》三【sān】首是悼念亡妻的，从此【cǐ】以后，“悼亡诗【shī】”成为悼念亡妻【qī】的专门诗【shī】篇，再不【bú】是悼念其他【tā】死亡者的诗【shī】篇。于此可见【jiàn】，潘【pān】岳【yuè】《悼亡诗》深远的影响。
唐代·潘安的简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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