扬州慢·十里春风

　　作品产【chǎn】生【shēng】的感发力【lì】量与【yǔ】作【zuò】者的初衷不符，这是文学中的【de】常见【jiàn】现象。这首【shǒu】词就是如此，以小序中“赋【fù】而感之”可以看出，作者本意是咏花，孰料【liào】写着却生成许多感【gǎn】慨，这感【gǎn】慨【kǎi】使词的思想性加深了【le】。

　　很【hěn】明显【xiǎn】，上阕自始至终都是【shì】以第【dì】三人【rén】称咏【yǒng】赞琼花，即所谓“赋”。词人将花儿【ér】作天上的仙女，告别了【le】琼楼瑶阙，飘【piāo】然降临人间【jiān】；写她那洁白的花朵犹如冰花、碎玉【yù】，簇拥成球；想象她成天伫立在石阶畔，既【jì】有【yǒu】杨贵【guì】妃那丰【fēng】腴的体态【tài】，又有赵飞燕那样绰约的风姿；她摄取【qǔ】了世间【jiān】一切【qiē】草【cǎo】木【mù】之【zhī】花的丽质清【qīng】气【qì】，集于一身。……

　　花和美人【rén】向来联系在一起，因此将琼花比喻为【wéi】杨贵妃、赵飞【fēi】燕算【suàn】不得出奇，倒是“冰花翦翦，拥【yōng】碎【suì】玉【yù】成【chéng】毬”九字抓住了琼花莹【yíng】泽洁【jié】玉的特点，最【zuì】为逼真。其次“敛【liǎn】群芳、清丽精神”七字，也堪称新、警。其后几句不免落入俗套。然而词人在后半【bàn】篇【piān】内，却将作品【pǐn】的质量整【zhěng】整提高了一【yī】个等级。其【qí】契机是什么【me】呢？这【zhè】就【jiù】得【dé】从所咏之【zhī】花【huā】的特殊性说起了。宋人【rén】周密《齐【qí】东野语【yǔ】》卷十【shí】七云：“扬州后【hòu】土祠琼花，天【tiān】下无二本。……仁宗庆历中，尝分植禁【jìn】苑，明年辄枯，遂【suí】复载还祠【cí】中，敷荣【róng】如故。淳熙中，寿皇（孝宗）亦尝【cháng】移植南内，逾年，憔翠无花【huā】，仍送还【hái】之。其【qí】后，宦者【zhě】陈源命园【yuán】丁取孙枝移接聚八仙根上【shàng】，遂活，然其香色【sè】则大减矣。”从这【zhè】段记载可以看出，琼花【huā】不仅有惊人的美丽，而且有【yǒu】高洁的品性，实属难得。琼花【huā】的名字，永远与扬州齐名【míng】。因此，历来咏琼【qióng】花者，不能不咏及扬州。

　　此篇也【yě】不例外，首先所选用【yòng】的词调就是《扬州慢【màn】》；其次则整个【gè】上阕的背景亦是扬【yáng】州。自隋炀帝开大运【yùn】河以来，扬州，成为商业繁盛之都，又是【shì】人【rén】文荟萃【cuì】之地。可是，至宋高【gāo】宗【zōng】建炎三年（1129）、绍兴三十一【yī】年（1161）金兵两【liǎng】次大举南【nán】攻，扬州都首当其冲，兵燹之酷，竟使【shǐ】积累达【dá】数百年之久【jiǔ】的富庶与【yǔ】文明遭空前浩劫。罢兵了，休战了，在南【nán】宋小朝廷【tíng】用屈辱换来的相【xiàng】对和平【píng】时【shí】期，扬州是否有条件稍【shāo】稍恢复往【wǎng】日之经济、文化名城的旖旎风情呢？没有！因【yīn】为宋金双【shuāng】方以淮【huái】河中流划【huá】界【jiè】的【de】缘故，扬【yáng】州已经成了边关，只能以军事要【yào】塞的面貌出现在【zài】人们眼【yǎn】前。这是多么巨大的变化呵！作为时代的一个缩【suō】影【yǐng】，扬州的盛衰怎【zěn】能不唤起【qǐ】南宋【sòng】臣民【mín】们忧【yōu】国伤时的【de】沉痛之感呢？姜白石【shí】在《扬州慢》一词中就有这样【yàng】精警深沉的句【jù】子“自胡马【mǎ】窥江去后，废池乔木，犹厌言【yán】兵”。尽管词人之所以选用《扬【yáng】州慢》的【de】词调【diào】且【qiě】写下“十里春风，二【èr】分明月”的佳句，但实际上在【zài】为扬州【zhōu】衰【shuāi】败之【zhī】叹作铺垫。果然【rán】，他从历史之扬州的“盛”中反【fǎn】观出了现实之扬【yáng】州的【de】“衰”，不禁慷慨【kǎi】生哀，于是【shì】掉转【zhuǎn】词【cí】笔，改【gǎi】用第一【yī】人称，愣将半篇未写完的【de】“琼花【huā】赋”续成了一首“哀扬州赋【fù】”。这下阕，便是词序之所谓“感”了。

　　上【shàng】阕所赋，是想象中【zhōng】的【de】琼花，扬州后土祠中的琼【qióng】花【huā】，昔日的琼花【huā】；眼【yǎn】前摆放着友人【rén】折赠的【de】数枝琼花还没有派用场【chǎng】，何【hé】不借【jiè】她起兴【xìng】？于【yú】是乎【hū】乃有：“雨窗数朵，梦【mèng】惊回、天际香浮。”一句意【yì】思【sī】是谓：碎雨敲窗【chuāng】，将我从午梦中惊【jīng】醒，只见窗前花瓶里插着几枝琼花，清香四溢，飘浮在天空。这花【huā】是哪儿来的？直【zhí】说【shuō】友【yǒu】人【rén】所赠，就无诗意，且下面【miàn】文章难作，故尔从虚处着笔。“似阆苑花神，怜人冷落【luò】，骑鹤来游。”像是【shì】琼花之神【shén】同情我的【de】孤独【dú】，特骑着仙【xiān】鹤从扬州来【lái】鄙地一游。

　　“花【huā】神”既从【cóng】扬州【zhōu】来，何不【bú】向她打听打【dǎ】听【tīng】扬州的【de】近况呢？于是引出下文“为问【wèn】竹西风景”，其实不用问，词人也可【kě】以想象扬州“春【chūn】风【fēng】十里【lǐ】，尽荠麦【mài】青青”的残败景【jǐng】象，词人不愿用实笔写这令人神伤之景【jǐng】，所以【yǐ】接着蓦地一笔宕【dàng】开【kāi】，顾左右【yòu】而言【yán】它道：“长空淡、烟水【shuǐ】悠【yōu】悠。”七字【zì】虽不着边际，却委实下得精彩。大有【yǒu】“多少事【shì】、欲说还休【xiū】”之慨，诵之令人【rén】回肠荡气，只觉【jiào】无限落寞惆【chóu】怅都在言外。以下剑及履及，顺势明【míng】点出此种情【qíng】绪并揭示【shì】其所从来，放笔【bǐ】为【wéi】全篇收尾：“又黄昏【hūn】，羌管孤城，吹起新愁。”“羌管孤城”四字，很容易使人联【lián】想起【qǐ】范仲淹《渔【yú】家傲》词里的“长烟落日【rì】孤【gū】城闭”、“羌管悠悠霜满地”。据此，则作者当时所居，是否也属边城呢？

　　粗粗看过，三句【jù】只是直书此时此地之【zhī】环【huán】境与心境【jìng】，似可一【yī】览无余；及至沉吟久之方觉它寥寥数字却将【jiāng】无【wú】数【shù】时间空【kōng】间【jiān】融汇起来，实在【zài】耐人寻味【wèi】。试想，“黄昏”而曰【yuē】“又”，“愁”而曰“新”，则昨日、前【qián】天、上【shàng】月甚【shèn】至去年……不【bú】知有多【duō】少个“已是黄昏独自愁”包【bāo】含【hán】其中，非“此【cǐ】时”与“彼时”相同画面【miàn】的多重叠印【yìn】而何？此盖【gài】就纵向而言，若作【zuò】横向【xiàng】观察，读者又可【kě】以看出，它还是多种相【xiàng】似图【tú】景的双影合成。细细体【tǐ】认【rèn】，那另外的一幅照片是姜夔《扬州慢》词之“渐黄昏，清【qīng】角吹寒，都【dōu】要空【kōng】城”？不言扬州，而【ér】扬州自见。

　　词人【rén】一生写了许多咏花词。今【jīn】存《虚斋乐府》六十【shí】八首，咏花之作【zuò】就有二十四首，竟超过了三分之一。但大多格调【diào】不【bú】甚高。只有这首词，原【yuán】本只为赋花，不【bú】料【liào】却抒发出【chū】很【hěn】多盛衰之【zhī】惆【chóu】怅，遂成【chéng】精品，由此【cǐ】可【kě】见咏物词之关键在于【yú】不滞于物。